第11章

接到遇难通知后,博子立即赶往现场。她先搭新干线,中途换搭地方电车,从那时候开始,时间就特别漫长。地方电车只有两节车厢,而且每站都停,博子焦急的心情和悠闲地在眼前展现的乡村风光形成强烈的对比。大老远就能听到平交道的警铃响起,而且警铃的时间长得让人难以置信,扛着大件行李上车、做小贩生意的欧巴桑们,看起来好像一只只蜗牛。每当列车为了迟到的乘客而暂停时,博子都会焦躁地叹气。

这种宁静又缓慢的乡下时间,对于突然闯入的博子的心情来说,就好像不知何处吹来的风,摇曳着枯枝,翻动着天边的云,甚至吹动了结冰小溪底部的石子。

好不容易抵达车站,接下来简直是场硬仗。博子乘坐当地消防队的卡车抵达山脚下,看到许多人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帐篷四周大声说话。那座被云遮住山顶的巨大山峰就矗立在眼前。

他的父母已经赶来了,待在帐篷里。两人的脸色都非常憔悴。不只他们两位,在帐篷里等候的还有其他登山队队员的家属,大家都失魂落魄,不安地仰望山顶。

博子抵达后,过了二十分钟,直升机沿着山脊下山了。

飞机在轰隆隆的声响中,降落在眼前的雪地上,简直就像电影里的画面。博子屏息以待。

救难队员走下直升机,抬出一个个担架。家属们纷纷围了过去。

“没事,大家都很好。”

一个像是队长的人喊道。

最后一个是秋叶,他扶着救难队员的肩膀自己走下来。博子跑到秋叶身边。

“秋叶!”

秋叶一看到博子的脸,忽然放声大哭,就好像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妈妈,想不到一个大人竟也能哭成这样。秋叶完全像小孩子那样放声大哭,一边哭还一边喊叫:

“原谅我,博子!原谅我!”

博子后来才知道,秋叶他们放弃了掉进山崖裂缝里的他。而在那之后,登山队又在山里迷路了三天才被救难队发现。救难队的队长说这些人能活下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,并给予秋叶在队友遇难时的果断指挥高度评价。这就是所谓的奇蹟的生还。

两年后,博子和秋叶一起搭上只有两节车厢的地方电车。

“下一站就到了。”

秋叶这么一说,博子吓了一跳。两年前觉得那么长的一段路,今天却一转眼就到了。博子突然开始变得焦躁,坐立难安。

明明已经四月了,那天早上却特别冷,冷得像快下雪一样。喉咙突然感觉到莫名地燥热,也许又要感冒了。

下午,情况没有好转,我决定提早下班。

“我要去一下医院,麻烦你们了。”

我这样说,绫子讶异地看着我。

“阿树自己说要去医院,真是稀奇啊!”

她说得没错。不过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竟然没有抗拒医院。绫子反倒显得很担心。

“你没事吧?”

“嗯,我还是趁着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快去。”

绫子仍然显得不安。现在想起来,我也觉得不太敢相信。当时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我在医院看诊时,医生说不必担心。

“吃了药,先别洗澡,好好休息,我会开三天的药给你。”

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胸腔X光片,胸腔附近出现的淡淡阴影是怎么回事?

“医生,这是什么?”

“啊,稍微有点阴影,因为肺部有点发炎。”

“肺炎?”

“哈哈哈,你先试着绕医院拼命跑一圈。”

“什么?跑步?”

“那样的话,今天晚上就可以当个真正的肺炎病人来住院了。”

说完,医生不当一回事地大笑起来。

回家路上,我正打算拦计程车,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,是滨口老师。

“啊,藤井,又遇到妳了。”

“啊,您好。”

接下来,不知怎么地,两个人竟一起走了一段路。

“从那次之后,那些孩子玩那个游戏玩得更起劲,还真的掀起了一股风潮。”

“真糟糕。”

“你也留下了一个意外的礼物给他们。”

“真不好意思。”

“做那件事的那个人是谁啊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写下你名字的那个人。”

老师说完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看起来,老师也完全相信了那个初恋故事。

“不是的,那不是我。”

“咦?”

“那不是我的名字。”

“……嗯?”

“您不记得了吗?不是还有一个藤井树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有吧?同名同姓的。”

“啊!”

“是那家伙的恶作剧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您想起来了吗?”

“啊啊!是男的藤井树。”

“对!”

“学号是九号。”

“哇,好厉害!”

“……”

“您一下就想起来了。”

“因为他比较特别。”

“?”

“他已经死了。两年前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在雪山上发生山难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吗?当时新闻还大肆报导呢!”

我不记得之后和老师在什么地方、怎么分开的。恢复意识时,我在计程车里剧烈地咳嗽。

“你没事吧?”

往窗外一看,的确是在回家的路上,正经过商店街。傍晚时分,街上到处都是买东西的人,计程车缓慢地通过。

父亲死的那天,我和妈妈还有爷爷就是走这条路回家的。当时是新年的第三天,商店都没开,街上不见人影。

我在路中央发现了一个大水漥,那种季节水漥自然是连底层都结冰了。我助跑之后,往冰面上溜了过去。

妈妈吓了一跳,喊道:

“傻瓜,会摔倒的!”

可是我没有摔倒,我在那冰面上轻鬆地滑过。

那水漥可真大。而且出乎意料地,我滑得很好。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停下来,那种感觉至今难以忘怀。我在水漥旁边停下,在脚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。

我蹲下来仔细端详,妈妈和爷爷也走过来一起看。

妈妈说:

“……蜻蜓?”

的确是蜻蜓,被冻结在冰里的蜻蜓。奇怪的是,翅膀和尾巴都是在伸展的时候被冻结的。

“真漂亮。”

妈妈只说了一句。

突如其来的紧急剎车把我拉回现实。计程车失去控制,在马路中央打转。车外提着购物袋的主妇们吓了一大跳,引起一阵骚动。满脸怒气的欧巴桑们朝车里张望,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。

恢复控制的计程车逃难似的驶过商店街。

“糟糕,我忘了,那边有个大水漥,冬天结了冰很危险。”

我边咳嗽边点头。

“下雨?……冰雹?”

司机动了一下雨刷。

冰雹的颗粒在车窗上拖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。

“已经四月了,怎么还会下雪啊?”

不知何时,天空已被厚重的乌云笼罩。

在车站下了车的博子,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,微微颤抖着。秋叶提着行李走在前面。

“冷吗?”

博子摇头。

“终于还是来到这座有不解之缘的山。”

说完,秋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“我有个朋友住在前面,他姓梶,大家都梶老爹、梶老爹地称呼他。俗话不是说地震、打雷、火灾、老爹这四种最可怕吗?所以他才被称为『梶老爹』。今晚我们就住在梶老爹那里,明天一早再往山里出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梶老爹是个好人,博子很快也会喜欢他的。他说今晚要準备火锅等我们。”

秋叶左一句梶老爹,右一句梶老爹想逗博子开心,博子却没有什么反应。

在乡间小路上走了一会儿,秋叶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远方。

“啊,你看那边……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山顶。”

可是博子一直看着自己的脚,没有抬头。秋叶虽然察觉到了,却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大步地向前走。然而当他回头一看,博子却仍然站在那里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……”

“博子!”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了?脚痛吗?”

秋叶往回走,把手搭在博子肩上。

“你怎么了。抖得这么厉害?”

“……”

“冷吗?”

“……”

“博子!”

“不行!”

“欸?”

“我还是没办法!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们到底在做什么?我们不该这么做的!”

“……”

“不该这么做啊!”

“博子。”

“他会生气的!”

“不会的。”

“回去吧!”

“博子。”

“求求你,我们回去吧!”

“我们是为何而来?难道不是要来告别过去的吗?”

“求求你。”

“你必须要告别过去啊!博子!”

“……”

“博子!”

秋叶抓住博子的手腕,强拉着她。可是博子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。

“……博子!”

“……求求你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求求你……让我回去吧!”

暮色渐渐笼罩了四周。

我回到家,暂时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。什么都不想做,也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。

好像有点发烧。我把枕边的体温计夹在腋下量体温。

妈妈在厨房準备晚饭。看到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,她随口说:

“帮我拿个盘子。”

我把体温计给妈妈看。

“什么事?你量体温了?几度?”

妈妈边说边看体温计。

“这体温计好像有点坏了。”我说。

这时,我看见妈妈的脸色突然变了,她转身用手摸我的额头。

“阿树!”

我听见这样的叫声。但我只记得这些,接下来的事就不太清楚了。昏沉中,不时传来妈妈和爷爷的叫声。

……我不知道身在何处,感觉好像正在下雪。